文 / 左叔
原先,我只以为长期困扰我的健康的只是脂肪肝,不曾想“先心病”是我一直以来的隐疾。医学昌明的今时今日,我的胸中却仍然藏着根随时可能爆掉的主动脉。而它在我半个多世纪的各项健康检查中,安然地潜伏在那里,时刻准备着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一口吞掉毫无防备的我。
将诊断书捏在指间时,我感受到生命的那点份量,如这页纸一般轻薄脆弱,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此生过往的欢愉,而在我期待安然结局之际,交待了一个前世的因果。这一页纸,更像是张符咒,贴在我原本静水深流的生活里。
出了医院门,我便将那页纸揉作一团,随手扔进垃圾箱,大步流星地走在春日的暖阳里,就像若干年前我一直活在不明不白的状态之中一样。可是走出去几步之后,我又折了回来,将它从垃圾箱里捡出,在掌心重新将它摊平,然后再郑重地将它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薄薄的小方块,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原来,我是无法做出佯装不知情的。
家族长辈似乎皆有长寿基因,一个比一个活得更久。可是过四十岁的时候,我还是感慨了一下“人生过半,沙漏倒置”,余下的光阴不多。此刻必定不会再求显达,辞了原先的工作只求多顾及点家庭,将极大的精力投入兴致之中,“无有岁月可回头,但求兴致共白首”。仕途远了,江湖自然也就近了。四十岁以后的人生,在静水深流之中也有一些让人心驰的微波,然而这一切还是被命运扔了块石头。
余下的光阴还有多少?如何安排此后的生活?要不要考虑立一份遗嘱?选择哪一间医院?用不用最保守的治疗方案?给不给主治医生塞红包?……
这些似乎都不是近在眉睫之事。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我要与谁说起这件事,因为我无法佯装出仍不知情的样子。
我有想过父母。若是十几二十来岁,我极有可能一个电话打过去,隔着电话就跟父母讲了。然而,如今我同样为人父母,也知道各自的最脆弱的点藏在何处,这叫我如何开得了口。晚景凄凉莫过于膝下无人承欢,让他们不知情也许是我仍想尽孝的私心。
去跟子女讲?他们皆有各自的人生难题要解。求学的,仍在为是继续读博还是出社会工作而烦恼,似乎放弃哪一项选择,人生都会立即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家的,仍在为要不要生二胎以及如何为公婆相处而苦闷,似乎一心想要将自己的人生拉出被周遭拉扯左右的泥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放得下情的负重,活出自我的孤独感。
我要以自己的人生经历,来解他们的难题吗?得未曾有,得,未曾有!是的,因为我知道身怀隐疾,所以我能明白我这一生其实都是问命运借来的。可是,他们难道不是吗?如果知道他们的基因里或许都潜藏着一根随时会爆的主动脉,他们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谁又不是借来的这一生呢?世间万物,沧海一粟,凡人皆有一死。在死亡和毁灭面前,有些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可是,我要与谁说起,倾诉我此刻的惶恐不安、无助畏惧呢?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死亡和毁灭而变成迎刃而解,而是因为死亡和毁灭而变得令人深思。我有见过与自己的结发人讲的,同样是与我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年纪,婚礼上催泪的誓词变成了手术通知书的签字,因为心里都放了一个“最坏的打算”,于是涉及身外物的处理上已经不作“还能共度余生”的设想了。我庆幸那根随时会爆的主动脉潜伏多年,没有任何显性的症状,好让我在此刻拥有“可以不说”的体面。
我想,此刻我唯一能讲的人是你。可是,我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如何与你讲起。我猜,也许正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所以,你才是我唯一可以讲的人。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被如水的日常磨灭掉当年的热情,在世事芜杂和柴米油盐之中彼此羁绊着、束缚着、拉扯着,爱怨一生。也许,我在面对此刻、面对你时,会不会也期望拥有“可以不说”的体面。
你的音容笑貌定格在当年转身离开的那一瞬,而我在此刻人生无助之际回想起来并不会觉得伤感。此刻,沉在我底的更多的一种庆幸,一种将鸟儿放归蓝天,将鱼儿放回溪流的庆幸,因为那是你与它们本来该在地方。自由于你们而言,远比一个人以爱的名义相守更重要。得未曾有,有,又未曾得!这是我活到此刻才忽然明白的。
可是,我又多么希望此生的所有起落浮沉,只是我们少年时课堂上的一场梦,而你仍旧那个用肘轻抵将我唤醒的人。心底鼓动着人生未解的困惑,可窗外依旧是蓝天白云、此起彼伏的蝉声、操场上有被斜阳拖长的青春身影,教室里仍有读不过完的功课、解不完的习题……
但我也知道,你会在课桌底下悄悄塞一本书给我,我会忍不住偷瞄几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里,写着我们彼此交集最终却失散于在人世间的匆促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