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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余半城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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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午后的饥饿感中醒来,楼下的街市已是一片喧哗市声。阴阴的天光从高高的老虎窗窄洞中洒了下来,透着一股子生闷的气息。今年入秋特别早,又是雨天,虽已是午后,但出了被窝,还是觉得两肋生寒。

两用衫还未来得及从乡下家中取上来,他也只能将就着将两件T恤搭在一起穿。一件绛紫、一件埃及蓝。镜子里,两件T恤的颜色糊在一起,生生地拖累了杂志上该有的潮范儿。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件修身的白T恤,是她买给他的,只是一时间翻遍了整理箱也找不出来。他不甘心,又去整理箱里徒劳地翻了一通,然后颓然地瘫坐地板上,止不住的抽泣起来。

他想起她陪他去买那件衣服时的情景,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在山塘街的水巷里。

他们是在微信朋友圈里面的认识的,他在朋友转载的一条推荐内容里面看到她的头像和账号,然后加了她。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了很久,彼此间有点好感。她偶然间说起刚从大连到这里上班不久,想要抽空去苏州转转。他主动约她,她也答应了。像所有初次约会的男女一样,他俩慢慢地走着,保持着生硬的距离。路过一条窄巷,迎面擦肩而过一个旅行团,他下意识地牵了她的手,感受到那份微微的凉意。

她并没有介意,依旧与他说一些少年求学时期的旧事,讲她如何失手打了教室里画素描的石膏像,又如何如何以各种方式让其复原,活活拖到学期末才被人发现。

他其实并没有听得下多少细节,脑袋里面嗡嗡作响,现场的人声、光影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仿佛掂着一件一碰便碎的宝物一般牵着她的手,而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微微的汗。

他们在一间贩售杂货的小铺子里流连了很久,她拿起一些装在精致陶盆里的多肉植物仔细掂量,又与店员攀谈,交流一些养育的注意事项。他猜想她也许想买一些什么,便悄悄地将背包里面的钱包备在手边。然而,她什么也没有买,只是随便看了看。

空余半城待人归

他们一起吃完晚餐,在山塘街的咖啡店里面聊了很久,很晚才从苏州开车回来。他送她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给他,说是今天逛街时临时动念买下的,谢谢他陪了她一整天。他几乎想不起来,她几时离开过他的视线,又几时买下礼物的。

他忽然为自己一时失策,未曾买过任何小物可以赠她而有点懊恼。她看出了他的囧意,微笑着说,其实不必了,人生苦短,若有人诚心愿意分出自己的时间给予他人,已经是给出最大的礼物了。他觉得自己除了说谢谢,也没有更合适的字眼用以抵消当下的尴尬。她说,今天最大的收获是忽然间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也许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种,而此前一直是按着别人的想法活着,虽然今天只是一个简单的闲逛,但似乎也看到了未来的可能。

他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她。下弦月柔光洒在她的一张素脸上,黑黑的眸子闪动着光亮。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她说的“未来的可能”是什么意思,是否与自己有关,百思不得期解。到家后,他打开纸袋,是一件白色的修身T恤。他立即套在身上试了一下,极为合身。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嘴角扬起来了笃定的微笑。然后当晚彻底的大失眠,像少年时的初恋一般乱了阵脚。

那一天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再见面,但仍然保持着微信联络。只是她很忙的样子,在微信里极简短地回复他几个字。他又开始不自信起来,觉得她似乎只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如惊鸿一般。

一个半月后,他收到她的邀约,驱车从沙溪上来前往影剧弄,在巷子深处找到她说的一叫名叫“半城”的小店。

空余半城待人归

在他在一片五颜六色的店招里,找到了深咖色的门面,店招上是幼线繁体的两行汉字:“半城手工•雜貨•咖啡•文藝•森活”。Logo是一个欧式城堡的塔楼,凹凸的三个弓箭垛,处理的极为卡通。他猜不出约在此地的用意,然后便意外地发现她在店里招呼客人。长发利落地挽庆脑后,浅色棉麻的长衬外罩了深咖色的围裙。她见到他来了,引他去里间坐着,给他倒了一杯柠檬水。他打量小店的格局,翻看书架上的闲书,静静地看着她送走一拔拔客人。

她忙停当后,便走过来笑着跟他说抱歉,说最近太忙,因为开店的关系。他这才理解为什么她久久不主动与他联络。她说,自己想从外企辞职的念头其实由来已久了,自己从小是学美术的,大学也是念的设计专业,以前去大理旅行看到那些贩售态度的文艺小店,就有一些特别的想法,只是那个时候时机还不够成熟,没有积累,也有经济负担。现阶段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辛苦,但还是觉得开心。

那一天,他没有什么工作安排,一直在店里陪着她,遇到事多的时候,便帮她签收快递和订盒饭,遇到客人叫她老板娘,偶尔也会叫他老板,他不知如何应声,便当作没有听见。一直到打烊,他仍然等着没有走,说要送她回去。她笑叹道,自己现在是小本经营,早已经退了外面租住的民宅,在楼上的隔间里临时支了一架床,睡在店里。

她见他惊讶的表情,又解释说,其实也印证了那句老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本来是两面临街的铺子,我只是租了朝着背弄的半间楼上下,但即便是这样,再加上装修铺货已经耗费不少,一时周转不济,又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多久,所以一切从简。他陪着她上楼,参观临时住处。楼上一共两间,外间被改造成工作室,有两超大的实木台子拼一在起,边上的木质搁架上放了一些杂物。

她说,我在这里教手工爱好者们做一些皮制品,比如说这些新做好的鞋子、手袋、钱包、钥匙扣都是学员的作品。在没有开店前,我就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面分享自己一些做手工的经验,一直也有一些人与我讨教,现在索性开班讲课授人以渔。他拿起一双马丁鞋款的男鞋端详各处细节,又试了试皮质的柔软度。

她说,这双是我做的样品,我看大小你应该能穿,要不你试一试,合适的话就送给你。

他立马放下,摇了摇头说,本地的风俗是男女朋友是不作兴送鞋的,也不知道深意,大概就是“走散”的意思吧。他说完之后并没有觉得不妥,只到看她怔怔看着自己的眼神,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男女朋友”这个字眼,却一直没有表白过什么。

此后,他一有空便往市区跑,在“半城”里陪着她。她偶然间问过他怎么不用上班么?他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正经八百的工作,只是在父亲乡下的印刷厂里面跟跟单子,偶尔去拜访客户,催一催款。她听了之后也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忙着手头上活计。

空余半城待人归

转到年关,她忽然说,半城也许要收掉了,虽然一切已经步入轨道,且看到了营收,但还是架不住房东涨租。概是因为只租了半间的关系,另外半间一直推不出去,房东想收回去整体出租。他劝她不要发愁,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心里盘算着如何跟父亲开口挪出钱来,索性租下另个半间看看可以做点什么。他很快与房东谈妥,盘下另外半间,并且瞒了她很久,但最终她还是很意外地发现新邻居是他。她大概是觉得无端受人恩惠的关系,彼此间别扭了很久。直至他讲出自己也不想一直站在父亲的荫蔽之下,也想趁着自己的年轻出来闯一闯,才又解开彼此的心结。

两间店铺中间破墙开了门,店招上“半城”各自都有,只是下面的一行小字,分了两边,朝着闹市口的一边是“咖啡•书籍•茶点”,迎着背弄的一边是“手工•文艺•生活”。

他推掉了父亲厂里的活计,以合伙人的身份照顾新辟的领域。父亲起初也担心他在外面似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乱玩,后来现场看过店面和经营之后,便也是支持他自己做事。

那一段时间于他来说是极为美好的。晚上打烊之后,他推托店里面要盘点之类的事情,便不回乡下住宿。送走店员,关了门,他们在黑黑漆的二楼工作室里接吻,在宽大的手工台上做爱。那时的“半城”仿佛只剩下他俩的境界,童话一般的存在。

感情水到渠成,似乎嫁娶也可以提上议事日程。她见过他的父母亲朋,一票人在海运堤的海鲜馆用餐。她表现得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盛得亲朋赞赏,连他父母也觉得颜面有光。父母托他传话给她,让他们还是收到铺子,一起回家帮忙打理自家的生意,因为此后总归还是要交给他们的。

他满心欢喜,偷偷藏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小石头在车后备厢里,在圣诞夜给她惊喜,单膝跪在四安桥下的街边公园里。

她不惊不喜地问他,你还有什么梦吗?他觉得意外,不知道从何答起,只是喃喃地说道,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她又问,那我问你,你爱我什么呢?他愣了愣,复又答道:什么都爱,什么都好。

空余半城待人归

她抬头扫了一眼两株近乎合生的高大樟树,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当初我们的小铺为何要取名“半城”么?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半间铺子的格局,一半是我当下的人生态度,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不曾考虑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包括你给予的关爱。如果我对你的爱,只是一场报恩,必定是抹杀了你的一片真心,如果不是,那么我又如何给自己一个交待。事已至此,我只能讲一句抱歉。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交待,才能抵得过你的付出,我愿意将此处留给你。

那一夜,他开车在路上晃荡了很久不肯回家,然后在太沙公路的一个高架桥下抽了整整一包烟。第二天,他回到店里,果然只收到她留下的一封信,事无俱细地交待账目和经营上的事情,不着一句你情我爱的字眼。

他与她近乎失联的状态,虽然她仍然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面,知晓她在大理落了脚,同样开了一间叫半城的小铺子,售贩的依旧是她现在的生活态度。父母自是看不过他失魂落魄的状态,劝他及早收了店,重回生活正轨上来。只是他不肯,因为他知道留着这一处他不经意间陪她一起造过的梦,也许终有一天,她会发现,转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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