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很重郑重的仪式上面。她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一小会儿,一进会场,就发现很多人都板着一张脸,听台上人讲话。台上的人有浓重的口音,喋喋不休地念别人写给他的稿子。过于书面化的措辞以及夹生的断句,让现场的气氛莫名的尴尬。
她跟挤在会场角落里面的同行招呼,然后加入他们,互相以简短的语言寒暄。负责活动宣传的人迎过来,给她文字通稿以及小小的纪念品。她快速地扫了一眼文字通稿上的内容,然后默默地打开包取出笨重的相机,跑到台前,对准中间讲话的人按了一通的快门,然后收起相机心里盘算着找一个什幺样的托辞,跟负责宣传的人打完招呼,离开这样了无生趣的地方。就在转身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他应该是那个仪式的主持人,拿着话筒,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个人站在侧幕的阴影里面。他微微地昂着头,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的某处,嘴角轻轻地上扬。
那是一种男孩般的稚气微笑,她一直记得。她特意留心身旁人手中的会序册,但上面并没有他的名字。她想问负责宣传的人,但又找不出一个不算唐突的理由。在那个下午,她只能那幺看着。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她站在百货公司的橱窗的门口,看见那身设计有泡泡袖的婚纱。只能一直站在原地,却无法想它买回家。
02.
她自认不是聪明的女生,只是一味地用功罢了。考大学的时候挤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念的是当下最热门的国际贸易专业。念书的时候,她以为将来自己不是穿套装在外企上班的白领就是在外经委天天早上打开水的小办事员。但一场遥遥的金融危机却改变了这一切,她误打误撞地成了这间报社的记者。她跑过科教文卫、政法等若干口子,也做过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民生版,唯独没有跑过经济口子的新闻。
别人说这是一种悲哀,可是在她看来,这还好。党报党刊在新闻媒体里面已然算是一件比较省力的差事,最起码联系采访的时候多少会受到一些礼遇。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不必吃很多的闭门羹,不必看他人的冷面孔已经算是一种福利了。更何况免去了机场埋伏和混迹在狂热的追随者之内的不尴尬。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不来做记者会做什幺。但她知道没有如果。所以她安安心心地穿自己的牛仔、背着装了相机的沉重大包,在大太阳底下来来回回。这或许并不是接近她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但她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即便不是跑得最快的,但至少她是在路上的。
工作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她就隐隐地听到自己想要嫁人的心声。有些情绪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由头,有时候引发的线索只是对着一锅根本无法喝完的热汤发呆、看电视睡着醒来雪花一片而已。四年时间里,她一直过着独居的生活。她用自己写稿的钱买下报社附近的一套小小的单身公寓。这套小公寓原先只是自己租住的,因为房子陆续地添了一些东西,就越发地不想搬出去。她跟房东谈了很久,加了三千多块才勉强买下来。谁料想几年之后,这套四十多平的房子居然会升值三倍多,她也曾为此庆幸良久。
03.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快忘掉他了。她开始害怕自己的记忆力以这样的速度衰败下去,更觉得人从本质上就是一种情义寡淡的动物,所有的东西只存留在当下的一念之间,根本无法敌过很多变数。
她跑到台侧,试图将台上的演出与台下的观众取在同一个镜头里面,但她心里面明白,舞台与台下的光比太强烈了,无论如何调整相机,也不可能将台上与台下一起拍下。但她还是去了,经过他的身边。他穿漂亮的白色礼服,外面套着自己深蓝色的羽绒大衣,站在二道幕边候场。
临近岁末,她被多若牛毛的活动搞到神经衰弱,每天都在各种活动现场来回奔波,每天应付各类的邀请,听各式各样的领导讲一些没完没了的话,然后努力把它们变成可以刊发在报纸上的铅字。她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不集中,瞳孔在光线的剧烈变化中无法适应,她被脚下蛛网般的灯光电缆绊倒,整个人几乎跌进他的怀里。
他将他扶起来,替她掸掉膝盖上的浮尘。她并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尴尬地说谢谢,在众目睦睦之下仓皇从后台离开。她对自己说,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无论如何不要再遇上了。
04.
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她按部就班地结了婚,搬出那套小公寓。他们是通过最老套的方式认识,介绍人是报社里做行政的一位大姐。她还记得大姐跟她说起时的措辞,用了很多个“刚刚好”。年纪、长相、身高、学历等等,仿佛对方的出现就是为了她。接触了一年半之后,她决定嫁了,准备在她的生活里面再多添一个“刚刚好”。
她以为生活就是一本可以随时摊开或者合上的书,由你决定从哪一页开始看起。但现实却像电视机里的烂频道,经常在剧情的关键点上,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广告,躲避不及。汤锅很快就见底,但清洗变成一个永远看到头的工作;电视也不会雪花一片,但深夜的球赛常常让人无法入眠。她并没有多少的抱怨,她在心里因为万千人都是在经历,所以默许这样的状况存在。直到多年之后,她在一次KTV的欢聚中听到莫文蔚的《恰好的寂寞》,忽然想起当初的决定,这才泪如雨下,弄得在场的人不知所措。
她以为他们之间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同,但仍然可以相安无事的生活下去,像自己的父母,永远地别扭地在一起,但也有会有磨掉彼此棱角的一天,她想那样以后应该就是所谓的平淡幸福。可是他们的结局并不幸福。有一天,他忽然不见,只留下一张签好名字的协议书和一堆上门讨债的人,只身一个人落跑到南方。她这才知道丈夫在赌球,欠了让她无法入眠的天文数字。她忽然害怕起来,与谁同眠,不确信那些过去的日子曾经与他同眠。
05.
她还是遇见到他,有些事情是注定无法逃脱的。她认命且尴尬地过去打招呼,这是在年末的聚餐会上,到处都是喝得满脸通红、辛劳一年且陷入狂欢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算冷静,手里拿着号码牌站在角落里面,冷冷地看着忙打酒官司的男男女女。每年这样的聚会,她都想尽一切办法逃过,虽然很多人来这里的最终目的,只是赶上最后的抽奖。
他们站在角落里面,大声地自我介绍。周遭的喧哗让他们不自觉地靠近彼此。她知道他是从另一个城市跳槽过来的DJ,来这里不是很久,在交通音乐频率做下午的节目。她也留心到他不像她第一眼印象中那幺年轻,但仍然很难估算他的年纪。他的皮肤并不好,像很多长年熬夜的人一样,有一种哑哑的光泽,眼角尽是一些细碎的纹路,但他一旦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整齐的牙齿,那些年纪的距离感却一下子缩短,仿佛一个初步校门的毕业生。他用的本名的最后两个字作广播名,念起来有一种昂扬向上的语感。他说在另外一个城市做了很多年的新闻节目,广播名是前辈随口起的,别扭了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做回原来的自己了。
那一晚,他们谁也没有得奖。两个人还把号码牌拿在手里,站在门口等出租,看着别人欢天喜地把等大包小包的东西填进车子里面。他看着她手中的号码笑了笑,她手中的号码是17,而他的号码是71。他说,我们都离8还有一步之遥。她笑了,很久了,她第一次因为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而由衷地笑出来。那一夜的风很大,天上有一轮将圆的月亮,投下冷冷的光,她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手心里面一直握着那张号码牌。
06.
报社做行政的大姐总觉得自己有罪过,曾经几次约她到家里坐坐。她也体恤大姐的心情,顺从地去了几次。有一次,大姐抓着她的手很是诚恳地跟她说,要是信过姐姐,我再帮你张罗张罗。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大姐不知说什幺好,只是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她只能忍着痛,面带微笑。
她哭过,在一个人的时候。流完眼泪,心里生出很明确的方向感。她必须重新开始过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她清退了房客,自己量尺寸,跑建材市场,请设计师把原来的沐浴房改成浴缸,房间改了榻榻米,四面墙刷成淡淡的紫色,弄了整整半壁的书架。她从曾经的家里面搬出来,只带了随身的衣物和自己的书。一场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仔细推敲,发现结婚的理由和离婚的原因同样的莫名其妙,但这每一步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但却又是那样的恍惚且不真实。
日子又恢复到需要面对一锅热汤以及电视机里一片雪花的时候,可是她已然认命了。她会在内心里面认定,女性的独立感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沦陷在爱情里面,仍然会有那种挥之不去,有人曾经向她示好,但她都以速冻的方式来处理。她也知道背底地里的流言,她留起了剪去六年的长发,穿素色的衣服,坚持过一个人的生活。
07.
有时候下午需要跑采访,打车去目的地,她会留心出租车上的广播。很多司机都把广播锁定在他们的频率上,因为有打发时间的音乐以及及时的路况信息。他跟一个女主持搭班做娱乐节目,她会留意到他的唇齿音,那是一种空气从唇齿之间溜过的细微声响,比起那些字正腔圆的调调来,有莫名的亲切感。他有时候会念刚刚发生的路况,在念到街道名称的时候,会因为生疏而有一点点的迟疑。她会笑,想起他的眉眼,因为认真而显得童稚的表情,便会嘴角轻轻的上扬。
暮春的深夜,她在沉入睡眠状态前,收到他的短信,短短的几行字。他因为长智齿在她家附近的一间医院打点滴。她收拾好自己,然后过去看他,在夜档上买了清火气的皮蛋粥。他状况比她想象得严重,昏昏噩噩地躺在输液室的病床上,整个腮以及后脑勺全都是肿着的,根本就不可能吃下她带的东西。医生对着她抱怨,不关心男友的身体,这样简单的问题居然拖这幺久,否则不会受这样的罪。他笑了,因为疼痛只能象征性地牵了牵嘴角,像一个犯了错事的孩子,表情尴尬且纯真。
止痛药有安眠的副作用,他昏沉沉地睡下去,呼吸均匀,像一个孩童。她帮他守着点滴瓶,提醒护士换药,用手地摸他的额头,感觉不再发烧。她扫了一眼他丢在一边的病历,上面贴着医保卡的照片,应该是很久前的,眉眼比现在疏淡了许多,越发得像个小孩子。她看到了他的出生年月,这是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婚姻栏里面写着未婚。
一周之后,他请她吃饭,看电影,然后送她回家。在巷子口,他很认真地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她一惊,但立即镇定下来,微笑着说,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对于爱情和婚姻都没有多少信心。他拥抱她,嘴唇轻轻贴过来,落在她的额头上,纤弱得如同两片花瓣。
08.
他的收入并不多,还要租住房子,所以她会选择在他住处不远的小面馆和他一起吃简单的晚餐。其实他们并不是经常见面,只偶尔地通通短信。每天下午,她会听他的声音,从他的语句里,感觉他今天是否开心。她猜想他或者会读她写的字,看她拍的图片,念着她的名字,但又觉得不能确信。她自己知道,隐忍的恋情从来都是甘苦自知的。他没有把她介绍给过他的任何朋友,或许他在这个城市还没有多少朋友。他只是亲吻她的额头,或许他口腔里还有炎症留下的不洁的气味。她在思前想后中沉下去,像溺水的人,反复挣扎。
某一天下午,她需要去一趟电台,找那边跑这条线的记者拿一些资料。她本打算发短信告诉他,但又觉得冒失,多少有一些不妥。她匆匆地取了东西,便打算往回走。她经过节目部的办公室门口,故意地放慢脚步,她期许偶然间碰见他,他带着惊讶的表情,像孩子一般露出纯真的笑容,然后把她介绍给他的同事。
她在门外听见了他的声音,跟一帮女同事正在聊天。她们在聊一些八卦话题,她们嘲笑准备再嫁的乐坛天后,她们用词刻薄,她们哄笑声满是羞辱的成份。
他匆匆地从办公室出来,重重地带上了门。他手里拎着一只装了CD的塑料筐,腋下夹着文稿夹。忽然间撞见她,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怔怔地望着他。他没有露出孩童般的笑容,而是尴尬地点了点头,试图伸出一只手来,跟她握手。她心底里凉成了一片,但还是伸出手去,他们在空寂的走廊里握手,然后告别。走廊的角落里有一盆耐阴的植物,开出淡色的花朵,却一直无人知晓。
09.
她说,有时候我并不想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做你搭档,做你家附近便利店的店员,或者,做你楼下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好过这一切,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有礼貌地打招呼。看着你神情淡定地上下楼道,看着你说话时唇齿的蠕动。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得失的压迫感。
她觉得自己失眠了很久,面色一定很糟糕。出门的时候,她抹了点胭脂,那些细微的颗粒很快就陷落在皮肤的纹路里面。她忽然间意识到,这许多年来,她几乎没有为它们花过什么钱。她曾经漠视且看低那些花钱顾面子的女人,结果自己也沦为同类。
他不说话,长时间地沉默。没有他们在一间咖啡店枯坐了整个下午。期间,她的手机隔不了多久便会震动一次,有时候是报社的号码,有时候是一些陌生人的号码,她只是看一看,但坚持不去接听。
她的手机里面有一条打好的短信,一直没有发出去。如果我们没有认识那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情。
只是没有如果。她心里知道。
她侧过头看窗外,窗外有无尽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