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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恋·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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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药物作用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只有姚姨在。应该是黄昏了,太阳从病室朝西的阳台窗户里投进来一道光,刚好落在她插着流质针的手上。她看得见这道光线,隐隐地像是一扇门被打开了一道缝,可以窥见一些什么,但又不会看全。意识让她从一具尚有鼻息的躯壳慢慢地恢复成一个残存生命的人,只是这麻木的四肢仍然没有办法感知到深秋日暮时分,由那道光带进来的些许温暖。

姚姨见她醒了,第一时间跑到床头找摇把,努力地让她的床头保持高一点的。摇定了之后,又跑到她的床头,毫不费力地用一只手托起她背来,在她的脑后塞了一个枕头。姚姨是她请来的第五个护工,也是做得最长久的一个。倒不是姚姨比前面四个手脚麻利,为人勤快,只是因为她来的时机是对的,而前四个都是她与致胜之间无妄之灾的受害者。她一直没有觉得抱歉,只是感叹她与致胜之间的事情总算现在有一个结果,这个结果至少现在看来,自己是满意的。

医生护士轮番地进来看了一遍,护士照例要从她的胳膊上抽取一点血去做化验。断了流食之后,觉得自己似乎又瘦掉了一些。护士几乎是半开玩笑式地,将她手腕处的玉镯子顺手撸到大臂上。她现在已经全然不再惧怕针管之类的东西,坦然地看着血慢慢溢到针管里,心中生出一些与己无关的隔离感。这样的感觉,一个多月前,她便体会到了。那个时候她还能下床走动,可以到洗漱间自己洗脸。只是她实在不愿意照镜子,抗生素让她面部浮肿至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地步,幸好此后她彻底地卧病,不便天天与镜中的自己打照面。

从四个月前,她再次入院开始,她便开始实施了一个计划。其实这个计划在四年前第一次发现那个硬块开始就已经在谋划了。她想劝致胜将放在两人名下的财产过户到女儿的名下。这世间,她唯一不舍只有女儿悠悠。她一早便猜出致胜不会同意。她也不逼着他,只是把这句话扔在那边,如果她有不测,房子是要过户到女儿名下的。现如今一步一步地看过来,当初自己的一些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陈姐劝过她,安心养病才是真的,身体好了,那些事情自然不必担心,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致胜也是孩子的父亲,说句难听的,万一你不在了,致胜也不会把自己的亲骨肉不当回事。当然这样的话,她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就跟陈姐早早地劝她去医院检查一样。她很认命,不觉得这样的幸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况且癌这种东西又不是养养就会没有的。这样的事情自己不堤防着点,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同林鸟一双,如果自己不在了,悠悠将来该怎么办?

医生护士前脚离开,致胜后脚推门进来,手上拎了一罐保温桶。河南老家的婆母这四个月天天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面,这件事情一直让她窝心,可又有什么办法。悠悠总归得有人接送上下学,致胜虽然单位里面知道他的情况,但每天还是必须去点个卯才好。自己倒在床上,本打算让自己的亲妈,也就悠悠的外婆过来照顾,可是外婆来了没几天,便以家里刚添了孙子,脱不开身为由回去了。她知道,自己的亲妈也觉得自己这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更何况自己跟亲妈也隔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

保温桶里是煮成糊糊的粥,她一周前便不能吃流质了,完全靠前营养液撑着。可是婆母这保温桶还是照三餐拎过来,跟例行公事似的。致胜跟姚姨点了一下头算了打了招呼,然后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径直跑去打开电视,先调成静音,再按到5套。电视上正在转播篮球赛,致胜一言不发地坐在那边看一群人追着一个球满场跑。姚姨佯装去打开水,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空气里有氧气在水中破裂的气泡声。她心里涌出一股哀默无助的痛。

两年前,她便知道致胜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她考虑与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悠悠必定是判给致胜的,才没有与致胜挣至鱼死网破。其实早在结婚前,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这件事情。她长得不漂亮,南方人的面部轮廓,骨立形销,结果在大西北生活了二十年,又多了一个“干”字。若不是当年身后有姑父撑着场面,致胜断然是不会选她的。可是又怎么样呢?这些年手头宽松之后,拼命的保湿对于一些硬伤来说也无济于事,这就好比,人心去了,再如何,也是拉不回来了的。

四年前第一次手术后,她便从单位里面办了退养,工资按全额的八折再发,医药费进了大病统筹,所有的事情安安心心的,她也好声好气地在家休息。化疗于她来说也并不是特别辛苦的事情,只是头发掉得特别厉害。如今这个时代所有的不美满都可以掩盖,相较于婚姻的不幸,落发只需要一顶超高仿真的假发便可以解决。一年半后,各项指标都归于正常后,医生也很满意手术的结果,让她定期复检,不可再似从前,不把身体当自己的。她开始觉得事情也许没到设想得那么坏,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老天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生了病之后,开始越来越多的接触到同病相邻的人,找偏方,问医生,托关系,走后门,参加癌友俱乐部,日程排得满满的。特别是癌友俱乐部当中那种类催眠式交流,让她树立了不少信心,虽然偶尔也会也少掉一两个老面孔,但至少还有一部分人还能看得见。她跟致胜商量着再去找点事情做做,理由是人在家闲着,总觉得不安。这个理由其实只说对了一半,的确,两个人的生活除了医疗费多出来的开支,还算说得过去,钱和生活的确不是她想再工作的原因。

她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年半的家庭主妇兼病人,与致胜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残缺了让致胜有了心理阴影,还是致胜状态不佳,偶尔晚上回来很晚,一句话没有,倒头便睡,留得她一个人对着窗帘上隐隐透进来的微光发呆。有几次与致胜一道参加一个小范围的同事聚会,发现原本自己是话题主导的自己,面对很多新生事物居然也插不话,换作别人主动来问她身体情况,又觉得场面尴尬,她实在不想过这样活然不觉的日子。

致胜对她再找工作的事情未置可否,她知道致胜心理面还是有点不太情愿。至少她在家,致胜有时候在外面应酬到晚一点回来也不要紧,若是她也出门工作,悠悠总归是一个牵挂。这样的事情还是自己寻到出头的路,于是便托了陈姐。陈姐还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请她快要退休的老父亲在一个窗口单位找了一个收费员的临时工作。虽然工资待遇不高,但倒是很清闲的差事,工作日上六个小时的班,隔日休息,基本与在家休养也差不了太多。这样的状况,致胜便不再说什么。

垄断行业的窗口单位大抵都是如此,里面的人多半与她相似,都是头头脑脑打招呼硬塞进来的,这样的岗位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实在太适合做顺手的人情了。与她原来所在单位男性比例偏高的环境不同,她所在的收费点清一色的三姑六婆,又较偏远,清闲下来便易生是非。作为一个老集体的新成员,多少接受一些上下打量的眼光已属正常,只是她实在受不了那些听不真切的耳语。她原来所有的单位是垂直条线上的,同事多半与她一样都是异乡人,互相交流再不济也不是夹了生的普通话。到是在这个收费点,除了遇到上了上年纪的操着吴侬软语听不出真来,同事之间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的耳语让她如坐针毡。

大概没有什么女人不在比较的,包括她自己,更何况这里都是那些有着头头脑脑背景关照着的女人。经常有人不经意地露出闪闪发亮的钻戒,刚从香港买来的包包和鞋。好在要求着统一制服,否则上班该穿成什么样真得是要将她击败。跟致胜回沿海落脚是姑父的主意,表妹在上海读完大学决计不想再回新疆,姑父背井离乡这些许年也想找个离上海近的一点的地方解甲归田,于是她也不得已离开熟悉的环境一切重头开始。

大西北跟沿海本就有一个收入差,七拼八凑加上姑父又支持了一点,才算是解决了房子的问题,刚刚妥妥当当地站稳脚跟,接踵而来便是她的一场大病。与土生土长,一拆迁便有三套房子的新同事们比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优越感。更何况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也没有办法拿出一样像样的部分跟人家比较。办公室多半没有多少秘密可以藏得住,未过多久,她身体的状况便被三姑六婆得知晓。先是一惊一咋的问候,半真半假的关心,然后便多出了听不真切的耳语。

某一日午餐,收费点里面年长一点当着众人的面,看似好心地跟她说,噢哟,你还真是辛苦的呀,从内地来的哦,在这里立脚不容易的。像你身体又不好,还要出来做工真是辛苦的哉。我们嘛在家天天炒麻将实在没有意思,出来上上班散散心。还是你们外地人吃得了苦啊。听到此处,她早已经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别上一个上来搭腔,你这么辛苦,你老公对你也不好一点,最近气温这么高,你还天天骑个电瓶车来来去去的,晒的呀真让人心疼的哉。年长一点搭过腔来,该买辆车子了,家里接接小朋友上下学也方便的,再说,我们这个点啊,就你没车子喽。

那一餐饭吃完一直堵在心里面,晚上躺到床上还是觉得没有消化。她在毛巾被里用脚踢了踢致胜。致胜正在看闲书,不理不睬。她再踢,致胜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她拉过致胜的胳膊说,你说我们买一辆车好不好?致胜没头没脑地扔了一句话给她,哪来的钱?是啊,买车的事情,她其实想过,房子买的远,悠悠上学接送一直是个大问题,可是哪里来的钱呢?工资打了8折之后本来收就少,虽然医药开支入了大病统筹,可是浆养费用也不跑不掉的,加上房贷,这一睁眼便是钱的生活,哪里还有钱再去买辆车。

跟陈姐约出来吃饭的时候,无意中提到了在新单位的不开心,陈姐也说,是该买辆车了,这样子,你跑上海的医院检查什么的也方便不少。可是钱怎么办呢?她闷闷的说。陈姐一拍胸口说,不要紧包在我身上了。退养人员本来不便办银行贷款的,陈姐也不知道哪里来路子,不但办出来了,还超了比例,只需出了区区三万多元,一辆办完十五上路的车子便到了手。车子到的时候,她还没有学完驾驶。致胜在新疆拿过驾照,除了偶尔陪她到空旷处练练倒桩,便闲来无事到处逛逛。

学驾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结果晒得比骑电瓶车还黑,她越发得像东南亚的面孔。结果让她脸更黑的便是一张超速的抄告单,附上了电子警察拍照取证的彩印照片,虽然模糊,但车上两个人历历在目,驾驶座上的是致胜,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断然不是她自己。她又扫了一眼抄告路段的地址,到离城不远乡镇公路上,这个地方应该离怡情农庄不远,再看时间,那一天致胜说她要加班,一早便出了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舍不得开客厅冷气,电风扇呼呼地转,悠悠还没放学,晚饭还没有做,但她却觉得一切都忙妥当了,于是不声不想地将抄告单摊平了扔在鞋柜上。

跟所有经历情变的女人一样,从震怒到绝望,从争吵到无语。姑父特别从新疆飞来一趟,当着家里亲属的面将致胜教训了一顿.致胜也一五一十的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自己一时犯了浑,对方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在公家单位接触到的,一个人带一个小男孩,工作上接触到了,大家同命相连。她决计不会信他这种狗屁的解释。致胜痛哭流涕地保证,只是一时动了念,一定会断绝掉关系的。这样的话,她是决计不会信的,强撑着要办离婚。

姑父因为要开会急着赶回新疆,出门的时候与她交待一句,你的身体不好,为了悠悠,不必强逞这个能,我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致胜应该知到轻重。她仍然不死心,请陈姐找律师又咨询了一次,结果答应令她很不满意。虽然致胜这样的情节再前,但鉴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要判她与致胜之间得到悠悠的机会是五五开的,或许致胜在经济条件上还要高出她一点。如果她强行要离,大概便是硬要把悠悠往那个女人身边推。

冷静了几日,她便觉得断与不断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当下最重要的时候,给悠悠留点保障,人生不怕一万便怕万一。万一自己有个什么散失,致胜也才三十出头,肯定是要续弦的,悠悠不交给这个女人也会交到那个女人手上,这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比其他人更了解不过了。而当下能给悠悠保障的,除了自己要把病养好,便只剩下房子和车子了。人世间能握在手上的东西除了物质,剩下的说再多到头来都是空的。

她又去一个人去找那一趟陈姐介绍过来那位快谢了顶的律师。律师说这房产过户到女儿名下也不是万全之策,悠悠现在还未成年,万一撒了手,致胜总归还是监护人,仍然有权代为处置房产,最好再另立一套纸笔,监护权方面再分配一下,对致胜也算是个制衡。她听闻此言,更加得忧心仲仲。律师又补了几句安慰她,这已经是不错的办法了。最后这位快谢了顶的律师像征性地拔了拔头发,丢给她四个字,聊胜于无。

是啊,聊胜于无。冲这四个字,她也决计跟致胜折腾下去。致胜必然是不同意的,这一点她早料到。可是这事已经由得致胜做主,当下要拿住致胜还得从那个女人下手。不出三日,那个女人姓氏名谁,家住哪里,在什么地方工作,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挑了一个自己休息的工作日,她便直闯那女的单位来了一个单刀赴会。一不哭,二不闹,当着那女的办公室同事的们,主动跟好介绍自己是致胜的爱人,这趟过来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代他来捎个好,亲热的如同旧相识一般。办公室里面人多眼杂,那个女当场就被怔住了,不好解释又不好发作,只有眼睁睁地目送她扬长而去。

虽然有作用,但问题并没有迎刃而解,彼此似拉锯一般扯着这件事情,其间又有多出来姑母来讨借给她的钱这档子事,为了还上姑母的钱银行里面又托陈姐处理二次贷款的事情,总之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她的这颗心也一直悬到再次入院前。人一躺下来,心便硬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次凶多吉少,很多事情如再不加紧,怕一旦失控就由不得自己了。吵是不可避免的,每个搞到医生护士都出面制止,反正事情到这一步,她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还有什么比悠悠后面的日子更重要的。

自己倒在医院里面,致胜第一时间便要把婆母接了过来,说是在家照顾悠悠,顺便也请了一护工留在医院里面看着她。她知道致胜是什么想法,孩子老娘看着,她丢给外人,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刚好可以去那女的花前月下。不要说自己还没有闭眼,即便闭了眼,这等的事情哪里是她容得下的。她央求自己的亲妈过来带悠悠,可惜亲妈不争气,未住几日便要回去,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感叹身世,光有自己一个硬又有何用,她这背后没有一个人可以靠一靠的。

她仍然不依不饶,一连辞了数个护工,致胜被逼没有办法,每天晚上花前月下完了,还是睡到医院里面来的。护士医生在背心指指点点,于他来说也是难堪的事情。她猜想致胜最后应该是厌倦了这样的状态,又怕逼急了她对心上人不利,索性签了字讨个清静,谢了顶的律师还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的主儿,为了过户口的事情前前后后跑了医院无数趟。办妥了所有的事情,律师跑过来送文书,临别的跟她握了握手,还是很愉快地说,以后再有什么麻烦,还可以找他。她知道,大概是麻烦不到了,再有麻烦,也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了。

下一章:留恋·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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